1 商队迷局
雪夜如墨,寒风卷着细碎的冰晶,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。沈昭宁带着三百多名衣衫褴褛、惊魂未定的百姓,在仅存的几十名护卫和二十名青壮的拱卫下,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倔强前行的长蛇,艰难地跋涉在返回驻地的路上。每一步都沉重异常,脚下是没膝的深雪,身后是随时可能追来的草原铁蹄和被惊退的流寇。
“娘娘……”侍卫首领陈锋靠近几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浓重的忧虑,“那些兀良哈人……真的会信?明日黑石峡口……”他不敢想那后果。一旦对方集结重兵,他们这点人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沈昭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深青色的劲装在雪夜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,只有那双眼睛,在篝火映照下反射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。她微微侧头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陈锋耳中:“信不信,由不得他们。我们手里,有他们更想要的东西。”
陈锋一愣,更想要的东西?除了粮草,还能是什么?
沈昭宁的目光扫过队伍中那些相互搀扶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。他们的眼神空洞,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重的恐惧。她停下脚步,转向陈锋:“立刻审问那些混在百姓中、被我们揪出来的可疑之人!尤其是……盐商的手下!撬开他们的嘴!本宫要知道,宁嫔,或者说她背后的人,到底给了兀良哈部什么承诺!还有,那个‘宁’字腰牌,到底牵涉多深!”
她的直觉告诉她,这场看似针对粮草的劫掠,背后藏着更深的漩涡。宁嫔家族,顾承砚,盐商……这些阴影如同附骨之蛆,在北境的寒风中依旧散发着恶臭。
命令被迅速执行。营地中央燃起一堆更大的篝火,驱散着刺骨的寒意,也映照着几张被单独看押、面如死灰的脸。其中一人,眼神闪烁,衣着虽破旧,但细看料子却是上好的细棉,手指也并非常年劳作的粗糙。
陈锋亲自审问,手段干脆利落。冰冷的雪水,烧红的匕首尖,以及那句“贵妃娘娘说了,招了,或许能活;不招,明日便拿你的人头祭旗”的冰冷威胁,很快击溃了对方的心理防线。
“我说!我说!”那人瘫软在地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“小的是……是江淮柳家的护卫!奉……奉我家小姐……哦不,是奉宁嫔娘娘宫里周嬷嬷的密令!让我们扮作流寇,混在兀良哈人里……劫粮是假……劫人是真!要把娘娘您……永远留在北境!还有……还有……”
他喘着粗气,眼中充满恐惧:“周嬷嬷还说……宁嫔娘娘许诺兀良哈部,只要事成,就……就开放边境三处榷场,许他们低价购盐!还有……还有那腰牌,是宁嫔娘娘之父、兵部侍郎宁大人的私印!见牌如见人!兀良哈部的大可汗,认这个!”
篝火噼啪爆响。侍卫陈锋的脸色铁青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周围的侍卫和青壮们,眼中也燃起了熊熊怒火!勾结外敌,截杀钦差,谋害贵妃,甚至出卖榷场之利!这是通敌叛国!
沈昭宁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,只有眼底的冰寒越来越重,仿佛凝结了北境万年的风雪。她低头,手指缓缓抚过腰间那柄古朴的匕首——李玄胤的赠物,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沸腾的杀意稍稍沉淀。
“好一个宁嫔!好一个宁家!好一个……顾承砚!”她低声自语,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。
她抬起头,目光如电,扫过群情激愤的众人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能安定人心的力量:“愤怒无用。明日,黑石峡口,粮照放!”
“娘娘?!”陈锋惊愕抬头。
沈昭宁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那弧度在跳跃的火光下,竟有几分慑人的光华:“他们想借刀杀人,想让本宫死在这冰天雪地里,好让宁嫔翻身登上贵妃之位?做梦!”
她猛地抽出腰间匕首,冰冷的刃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寒芒,直指篝火跳跃的焰心:“传本宫令!明日辰时,黑石峡口,粮仓大开!给本宫堆起十座粮山!要最高!最显眼!让方圆十里都能看见!告诉所有灾民,所有兀良哈部众,所有被裹挟的流寇——大楚的皇贵妃,在此放粮活命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决绝:“让他们的可汗也睁大眼睛看看!看看是他弯刀下的掠夺能让人活命,还是本宫这‘活菩萨’的仁心,能喂饱他治下的饥肠!”
“活菩萨”三个字,被她掷地有声地吐出,在寂静的雪夜里回荡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2 真相初现
黑石峡口的清晨,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,洒在银装素裹的雪原上。凛冽的寒风依旧呼啸,卷起地上的雪沫,打在脸上生疼。
然而,就在这酷寒荒芜之地,却出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。
十座由麻袋高高垒起的粮山,如同金色的堡垒,矗立在峡谷入口的开阔处!饱满的麦粒从破损的麻袋口溢出,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、象征着生命的光泽。粮山周围,用融化的雪水浇出了一圈坚实的冰墙,既是防护,也反射着阳光,让粮堆更加醒目。
沈家商队的旗帜高高飘扬。数百名精悍护卫手持长矛,神情肃穆地环绕在粮山周围,构筑起一道钢铁防线。防线之外,是闻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!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灾民,眼神惊疑、裹着皮袄的兀良哈牧民,甚至还有一些神情躲闪、明显是被裹挟的流寇……他们被粮山的光芒吸引,被“活菩萨放粮”的传言召唤,如同蚁群般汇聚而来,黑压压一片,却又被那森严的护卫和粮山散发出的无形威严震慑,不敢过分靠近,只在远处形成一道巨大的人墙,窃窃私语,眼神中充满了渴望、怀疑和敬畏。
沈昭宁没有坐在暖帐里。她就站在最高的一座粮山顶端!深青色劲装外罩着一件素白狐裘,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她身形单薄,却站得笔直如松,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海和远处雪原上影影绰绰、逡巡不前的兀良哈骑兵身影。
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,只有行动。
“开仓——!”随着她清越的声音穿透寒风,响彻峡谷。
早已准备好的力士上前,用利刃划开粮袋的封口!
“哗啦啦——!”
金黄的麦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!带着阳光的温度,带着泥土的芬芳,带着生命最原始的诱惑,瞬间在冰冷的雪地上堆积起一个个小小的金色山丘!
这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!
“粮食!是真的粮食!” “活菩萨!真的是活菩萨!” “贵妃娘娘!贵妃娘娘千岁!”
灾民们短暂的呆滞后,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和欢呼!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,再也抑制不住,疯狂地朝着粮山涌来!但在护卫们长矛的威慑和事先规划好的通道引导下,又勉强维持着秩序,排起了一条条长龙。
沈昭宁站在高处,目光锐利如鹰隼,紧紧盯着发放的每一个环节。她看到衣衫褴褛的老人颤抖着手捧起一把麦粒,老泪纵横;看到骨瘦如柴的妇人将麦粒小心地藏进怀里,紧紧护住怀中同样瘦弱的婴儿;看到强壮的兀良哈汉子,在领到属于自己那份粮食后,眼神复杂地望向高处的她,最终默默地对着粮山方向,右手抚胸,行了一个草原上表示敬意的礼节……
这一幕,被远处山岗上,一个披着厚重狼皮大氅、面容粗犷、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尽收眼底。他正是兀良哈部的大可汗,阿史那·铁勒。他身边簇拥着亲卫,其中就有昨夜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头领。
“可汗……这女人……”面具头领声音带着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。
铁勒可汗抬起手,制止了他。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粮山顶端那个素白的身影上,久久不语。寒风吹动他浓密的胡须,那双阅尽草原风霜的眼眸深处,翻涌着惊涛骇浪。弯刀能征服土地,却无法征服人心。而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粮食,那站在高处、以身为饵的决绝女子,还有那些发自肺腑的“活菩萨”的呼喊……这一切,构成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景象,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观念。
许久,铁勒可汗才缓缓吐出一口白气,声音低沉而复杂,用草原语对身边的亲卫道:“派人去领粮。告诉儿郎们……这个女人……不可再动。撤兵。”
说完,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粮山顶端的身影,猛地一勒缰绳,调转马头,带着亲卫,如同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。
危机解除。粮食如同甘霖,滋养着绝望的土地和人心。沈昭宁在陈锋的力劝下,才回到临时搭建的暖帐中稍作休息。连日来的殚精竭虑、风雪跋涉和巨大的精神压力,让她疲惫不堪。然而,她并未松懈。她深知,北境之困虽解,但京城的暗箭,从未停止。
她强撑着精神,伏在简陋的桌案前,就着昏暗的油灯,开始梳理沈家庞大的商队账目——这是她立足的根本,也是她未来博弈的筹码。她必须确保每一笔捐出去的粮款都清晰可查,更要从中找出可能被顾家、宁家利用的漏洞。
一本泛黄、边缘磨损严重的旧账本被她从随身的行囊深处取出。这是她离京前,皇上悄悄塞给她的,语焉不详,只说与沈家当年那场几乎灭门的祸事有关。前世她懵懂,未曾深究。今生,她直觉这账本藏着关键。
她小心翼翼地翻开。账册记录的是几十年前的旧事,字迹有些模糊。她耐着性子,一页页翻看。忽然,她的目光定格在几笔异常庞大的银钱往来记录上。时间……正是先太子被废前夕!收款方……赫然是当时的户部侍郎——顾文渊!顾承砚的父亲!
而那几笔巨款的标注,竟是“北疆赈灾专款”!
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沈昭宁的脊背!先太子被废的罪名之一,便是贪污挪用北疆军饷和赈灾银!沈家被牵连抄家,也是因为被构陷替太子藏匿赃银账册!
难道……
她心跳如擂鼓,手指颤抖着,翻到账册最后一页。那里,用极细的笔锋,写着一行蝇头小楷,墨色与其他不同,显然是后来添上的:“……此册为证,顾文渊吞银二十万,构陷太子,嫁祸沈氏。吾命不久矣,托付忠仆……望有昭雪之日。”
落款处,是一个模糊的、几乎无法辨认的花押,但沈昭宁前世在冷宫见过一次!是先太子身边一个极受信任的老内侍的私印!
真相如同惊雷,在她脑中炸响!顾家!原来是顾家!顾文渊私吞了二十万两赈灾银,为了掩盖罪行,栽赃给先太子,又顺势将替太子管理部分产业的沈家拖下水,作为替罪羊!沈家百年基业,无数族人的血泪,竟都成了顾家父子往上爬的垫脚石!
沈昭宁猛地攥紧了账本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纸页。胸口翻涌着滔天的恨意,几乎让她窒息!前世冷宫的毒汤,原来不过是顾家父子两代人罪恶滔天的延续!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,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。
顾承砚……这一次,我要让你顾家,血债血偿!
3 反目成仇
北境的风雪尚未完全平息,沈昭宁带着赈济之功和那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旧账本,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。迎接她的,并非鲜花和赞誉,而是一场蓄谋已久、淬毒的狂风暴雨。
她归京的第二天清晨,一封奏折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整个朝堂!
御史大夫手持玉笏,声若洪钟,字字诛心:“臣弹劾贵妃沈氏!其一,身为后宫妃嫔,妄言政事,干涉朝纲,鼓动陛下开仓放粮,动摇国本!其二,擅离宫禁,亲赴险地,置自身安危于不顾,更置皇家威仪于何地?!其三,与北境蛮族首领私相授受,允诺开榷场,其心叵测,恐有通敌之嫌!其四……”
奏折洋洋洒洒,罗列“罪状”竟多达十条!每一款都足以置人于死地!矛头直指沈昭宁!
龙椅上,李玄胤的面色阴沉如水,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龙椅扶手,指节泛白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群臣,最终定格在站在文官队列末尾,那个穿着青衫、面容憔悴却眼神怨毒的顾承砚身上。
“顾承砚!”李玄胤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雷霆之威,“这奏折所言,可是你亲眼所见?亲耳所闻?”
顾承砚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,他猛地出列,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,声音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颤抖,却字字清晰:“回禀陛下!臣……虽未亲见贵妃娘娘与蛮酋密谈,但……但北境军民皆可作证!娘娘在黑石峡口,当着数千蛮族之面,自封‘活菩萨’,更许下开放榷场之诺!此等行径,形同割地!臣……痛心疾首!为我大楚江山社稷计,不得不冒死进谏!陛下!贵妃娘娘干预朝政,私通敌国,证据确凿!请陛下明察!严惩不贷,以正朝纲!”
他伏在地上,肩膀耸动,仿佛真的在为家国大义痛心疾首。他身后,几个早已被宁嫔家族和顾家暗中收买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附议,一时间,“严惩贵妃”、“以正视听”的呼声在殿内此起彼伏。
珠帘之后,沈昭宁静静地听着。她甚至能想象出顾承砚此刻脸上那副虚伪至极的表情。她缓缓站起身,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她一步步走出珠帘,来到大殿中央,站在顾承砚身侧。她没有看地上跪着的顾承砚,目光平静地迎向龙椅上那双深邃而压抑着风暴的眼眸。
“陛下,”她的声音清泠,如同玉石相击,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,“臣妾确有在黑石峡口放粮,也确有言及榷场之事。但顾大人所言,断章取义,颠倒黑白!臣妾当时所言,乃是痛斥宁嫔之父、兵部侍郎宁大人,以‘宁’字私印勾结兀良哈部,许以开放榷场为饵,诱其截杀赈灾粮草,谋害臣妾性命!臣妾放粮活民数十万,北境军民皆称‘活菩萨’,乃感念朝廷恩德,陛下仁心!岂容奸佞污蔑为‘私通敌国’?!”
她的话掷地有声,条理清晰,瞬间让许多原本动摇的朝臣露出了思索之色。
顾承砚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怨毒,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!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,不顾一切地嘶吼起来,矛头直指沈昭宁最不可触碰的底线:
“陛下!休听她狡辩!她……她腹中所怀龙裔,根本……根本不是陛下的骨血!乃是她与北境蛮酋私通所得!臣……有证据!”
此言一出,满殿死寂!落针可闻!
李玄胤霍然起身,脸色铁青,眼中瞬间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!龙威如同实质般压向顾承砚:“顾承砚!你可知污蔑皇嗣,是何等大罪?!”
顾承砚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,却强撑着抬起头,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狞笑:“陛下!臣……不敢妄言!贵妃娘娘在北境逗留月余,与蛮酋阿史那·铁勒数次‘密谈’!此等丑事,北境早已传遍!她腹中子,必是野种!陛下若不信,可……可滴血认亲!”
“放肆!”李玄胤怒极,抓起御案上的白玉镇纸就要砸下!
“陛下息怒。”沈昭宁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,异常平静,平静得令人心悸。她甚至没有看顾承砚一眼,仿佛他只是一只狂吠的疯狗。她缓缓从宽大的袖袍中,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素笺,双手捧起。
“臣妾自知清誉重于性命,更知龙裔血脉关乎国本,不容丝毫污蔑。”她的目光清澈如水,坦荡地迎视着李玄胤燃烧的怒焰,“此乃太医院首座张大人,于臣妾归京当日,亲自诊脉所书之孕检单。其上清楚写明,胎儿孕育之期,与臣妾离京、返京时日完全吻合!更有张大人亲笔朱印及太医院印鉴为凭!顾承砚所言‘月余’,纯属构陷!”
她将素笺高高举起,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向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的顾承砚,声音如同淬了万年寒冰,一字一句,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:
“顾大人,你口口声声证据,构陷皇嗣,其心可诛!那你可知,当年那碗送入冷宫、毒杀本宫的牵机药汤……”
她微微一顿,看着顾承砚眼中骤然涌起的、如同见了鬼般的巨大恐惧,唇边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笑意:
“你的好母亲,顾老夫人,她每日服用的‘延年益寿’的珍贵补药里……用的,可是同一味药引?!”
轰——!
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顾承砚脑中炸开!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如同秋风中的落叶!母亲……母亲每日喝的补药……是当年先帝废妃喝下的那种毒?!不!不可能!这贱人胡说!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顾承砚目眦欲裂,嘶声尖叫,想要扑上来,却被殿前武士死死按住。
沈昭宁却不再看他,转向龙椅上的帝王,深深一礼:“陛下,顾承砚污蔑皇嗣,构陷贵妃,其罪当诛!其母顾王氏,涉嫌毒害先帝废妃(指前世的沈昭宁),罪证确凿,请陛下一并严查!还臣妾清白,肃清朝纲!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如同重锤,敲定了顾承砚母子的结局。那份孕检单,如同最锋利的剑,彻底斩断了顾承砚最后一丝妄想。而他母亲药汤里的“药引”,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,让他彻底陷入了崩溃的深渊。他瘫软在地,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,眼神涣散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。
李玄胤看着阶下那个瞬间垮掉的男人,又看向殿中那个脊背挺直、目光清冽如雪的女子,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,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断。他缓缓坐下,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:
“将顾承砚,押入天牢,严加看管!着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司会审,彻查顾王氏涉嫌毒害宫妃、顾承砚污蔑皇嗣、构陷贵妃一案!宁家勾结外敌、谋害钦差一事,一并彻查!不得有误!”
4 沈家覆灭
三司会审的雷霆之威,远比北境的寒风更加酷烈。李玄胤的震怒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,无人敢懈怠。刑部大牢的刑具,大理寺的卷宗,都察院如狼似虎的御史,瞬间将早已摇摇欲坠的顾家和宁家彻底撕碎。
顾承砚在严刑之下,精神早已崩溃,对构陷沈昭宁、污蔑皇嗣的罪行供认不讳,更在无意中吐露了当年顾家如何借沈家之势钻营、如何设计退婚让顾明珠顶替沈家名头攀附端王的种种龌龊。而关于其母顾王氏的补药,刑部顺藤摸瓜,竟真的在顾府废弃的小药房里,找到了残留的、与当年冷宫毒汤药渣成分一致的“药引”粉末!顾王氏在铁证面前,当场昏厥。
宁家更是墙倒众人推。宁嫔在冷宫中绝望自尽。其父兵部侍郎宁远山勾结兀良哈部、指使家奴冒充流寇截杀钦差、图谋害死贵妃以助其外孙(宁嫔之子)上位的罪证被一一坐实。那枚象征性的“宁”字私印,成了钉死他的最有力物证。宁家满门抄斩,家产充公。
曾经煊赫一时的顾、宁两家,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雪堆,在极短的时间内,轰然倒塌,彻底覆灭。京城的天空,仿佛都因此清朗了几分。
阴冷潮湿的天牢深处,弥漫着绝望和腐朽的气息。顾承砚蜷缩在铺着烂稻草的角落,昔日青衫磊落的才子,如今只剩下褴褛的囚衣和一身可怖的刑伤。他眼神空洞,如同行尸走肉。
沉重的铁链拖拽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死寂。牢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打开。
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挡住了牢外仅有的一点惨淡光线。素雅的宫装,不施粉黛,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。
沈昭宁来了。
她缓步走入这污秽之地,神情淡漠,仿佛只是踏入一个寻常院落。随行的内侍立刻搬来一张干净的椅子,放在距离顾承砚几步远的地方。她坐下,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。
顾承砚似乎被脚步声惊动,茫然地抬起头。当看清来人是沈昭宁时,他死水般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一丝扭曲的光亮,如同濒死的毒蛇,猛地扑到铁栏前,伸出枯瘦肮脏的手,嘶声喊道:“昭宁!昭宁!救我!我知道错了!你看在……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……救我出去!我给你做牛做马!我……”
“从前的情分?”沈昭宁轻轻打断他,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,只有无尽的冰冷,“顾承砚,那点情分,早在你递来那碗毒汤时,就已被你自己亲手碾得粉碎,混着冷宫的泥土,被野狗啃噬殆尽了。”
顾承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哀求瞬间凝固,化为更深的恐惧和怨毒。
沈昭宁不再看他那张令她作呕的脸,目光转向牢房污浊的墙壁,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:“你以为,到了此刻,沈家还会为你求情?为你这害得沈家几乎灭门的仇人之子求情?”
她微微侧过头,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嘲讽的弧度:“我父亲昨日递了折子给陛下。折子上说,‘沈家世代经商,不图功名,唯愿保一方平安,行商贾本分,为陛下、为万民略尽绵薄之力’。顾承砚,你听明白了吗?”
顾承砚浑身剧震,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,瘫软在地。沈家……沈家彻底与他划清了界限!他最后的希望,也破灭了!
沈昭宁缓缓站起身,从袖中取出一物。那是一抹温润的翠色——正是她前世珍视、今生一度褪下、又被李玄胤重新为她戴上的翡翠镯子。
她走到铁栏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泥般的顾承砚,眼中再无恨意,只有一片彻底的、冰冷的漠然。
“这镯子,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。前世,因你一句空口许诺,我视若珍宝,却成了束缚我的枷锁,最终随我一同葬于冷宫污秽之地。”
她抬起手,没有丝毫留恋,将那只承载了太多前尘旧恨的镯子,轻轻一抛。
“叮当”一声脆响。
镯子落在顾承砚脚边冰冷的、积着污水的石板上,滚了几滚,停在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渍里。那温润的翠色,瞬间被肮脏的泥泞所玷污。
“现在还给你。”沈昭宁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,“从此,沈顾两家,百年恩怨,两不相欠,再无瓜葛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一眼,也未曾再看一眼那枚躺在污秽中的旧镯,转身,步履平稳地走出了这充斥着绝望和罪恶的牢笼。沉重的牢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顾承砚死死地盯着脚边那枚沾满污泥的镯子,仿佛看到了自己肮脏破灭的一生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,猛地扑过去,将那冰冷的、肮脏的翠玉死死攥在手心,用尽全身力气,仿佛要将它捏碎,嵌入自己的骨血里。然而,那冰凉的触感只提醒着他彻底的失败和永恒的绝望。他蜷缩在污水中,如同受伤的野兽般,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嚎哭。
5 母仪天下
顾、宁两家的覆灭,如同为肃清朝堂扫清了最后的障碍。李玄胤的皇权更加稳固,推行新政,整顿吏治,开海通商,一片欣欣向荣。而北境之困的圆满解决,沈昭宁捐尽家财、亲赴险地的义举,更是在民间赢得了“活菩萨”、“仁德皇后”的赞誉(虽未正式册封,民间已如此称呼)。
深秋,昭阳宫内暖意融融,金桂飘香。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,划破了宫闱的宁静。
“恭喜陛下!贺喜陛下!贵妃娘娘诞下一位健康的小皇子!”产婆喜气洋洋地抱着襁褓出来报喜。
李玄胤一直守在外殿,闻言猛地站起身,素来沉稳的帝王眼中,竟也抑制不住地涌上狂喜和激动!他大步走入内殿,无视弥漫的血腥气,径直走到床榻边。
沈昭宁脸色苍白,额发被汗水濡湿,疲惫地靠在软枕上,但看着被小心翼翼抱到眼前的、那个皱巴巴却充满生命力的小团子时,眼中瞬间溢满了温柔的光辉。这是她的骨肉,是她浴火重生后,真正属于她的、带着无限希望的未来。
李玄胤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,笨拙却珍视地抱着,目光在孩子脸上流连许久,才转向沈昭宁。他伸出手,轻轻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发丝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和一种深沉如海的情愫:“辛苦你了,昭宁。”
小皇子的诞生,如同为大楚注入了新的生机。满月宴后不久,一道更为隆重的圣旨晓谕天下:册封贵妃沈氏为皇后,母仪天下!册封嫡皇子李珩为太子!普天同庆!
封后大典,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吉日。太和殿前,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,旌旗招展,仪仗森严。文武百官身着朝服,肃立两侧。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响彻云霄。
沈昭宁身着皇后祎衣,头戴九龙四凤冠,珠翠环绕,华贵雍容,在八名女官的簇拥下,一步步踏上铺着红毯的丹陛。祎衣上金线绣制的凤凰,在阳光下展翅欲飞,熠熠生辉。她面容沉静,目光平和,历经劫波后的从容气度,让她如同浴火重生的真凰,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与光华。
李玄胤身着十二章纹冕服,头戴旒冕,早已在丹陛之上等候。他看着那个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女子,看着她眼中沉淀的智慧与坚韧,看着她身上那份历经沧桑却愈发夺目的光彩,心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情。
当她终于走到他的面前,两人目光交汇。李玄胤伸出手,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。帝后并肩,立于丹陛最高处,俯瞰着阶下匍匐的百官与万民。
“朕的皇后,”李玄胤的声音通过礼官的传唱,响彻整个广场,清晰而有力,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深沉的情意,“是商海沉浮中磨砺出的明珠,光耀而不刺目;是吹拂北境、带来生机的春风,温润而有力;更是与朕并肩,共守这万里河山的半壁江山!”
他的话语,如同最郑重的宣言,宣告着沈昭宁无可替代的地位。
沈昭宁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,目光缓缓扫过阶下。在百官前列,她看到了鬓角染霜、神色激动又复杂的父亲沈老爷;看到了正用帕子抹着眼泪、满眼骄傲与心疼的母亲;看到了捧着她一件旧日家常衣衫、眼中满是孺慕与憧憬的小妹……
那一刻,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至。
冷宫里彻骨的寒,绝望的雪。 顾承砚温柔递来的、盛满穿肠毒药的汤碗。 李玄胤第一次在昭阳宫烛火下,攥住她手腕时,眼中那复杂难辨却异常明亮的光。 北境风雪中,百姓捧着麦粒时眼中迸发的生机。 还有此刻,掌心真实的温度,阶下亲人含泪的笑脸,以及身边这个男人沉甸甸的信任与……爱重。
所有的苦难、挣扎、算计、冰冷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脚下坚实的基石,托举着她,立于这万人之巅。她不再是那个困于冷宫、任人宰割的沈昭宁。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,是大楚的国母,是与他共享这壮丽山河的——沈昭宁。
她微微侧过头,迎上李玄胤深邃含笑的目光,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容。那笑容,褪去了所有的冰冷与锋芒,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,清澈、温润,带着劫波渡尽后的释然与对未来的无限期许。
6 前尘往事
册封大典的喧嚣与荣光渐渐沉淀,深宫的日子恢复了它固有的雍容与宁静。昭宁宫(原昭阳宫,随皇后册封更名)内,暖炉熏香,一派祥和。
太子李珩已能蹒跚学步,咿呀学语,给这座宫殿带来了无尽的生机与欢笑。沈昭宁处理完宫务,最喜欢在暖阁里,看着乳母带着小太子玩耍,或是亲自教他认些简单的字画。
这一日午后,李玄胤难得清闲,踱步到暖阁。见沈昭宁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,翻看着一本有些年头的书册,神情专注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,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。他认出来,那是她当初在北境时翻阅的《齐民要术》。
他走过去,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。沈昭宁抬头,对他微微一笑,将书册递过去:“陛下看,这上面记载的轮作之法,在江南水田推广后,收成果然增了一成不止。”
李玄胤接过书,随手翻动。书页因为时常翻阅,边缘已经起了毛。忽然,一张夹在书页中的、泛黄发脆的纸条飘落下来,打着旋儿,落在两人之间的锦垫上。
两人同时看去。
那纸条很旧,边缘破损,上面的字迹清秀却带着一丝稚嫩,显然是多年前所写:
“阿宁,等天下太平了,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春茶抽芽,去看塞北的胡杨金黄。”
没有落款。但那字迹,那语气,那“阿宁”的称呼……沈昭宁的心猛地一跳!这是她前世的笔迹!是她困在深闺、对自由和远方无限憧憬时,偷偷写下的心愿!这纸条……怎么会夹在这本书里?她明明记得,前世临死前,早已将这些带着少女幻梦的纸片都烧掉了……
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要捡起那张纸条。指尖却在触碰到那脆弱的纸张前,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覆住。
沈昭宁诧异地抬头,看向身边的男人。
李玄胤没有看她,他的目光死死地、近乎贪婪地胶着在那张泛黄的纸条上。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,覆在她的手背上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滚烫的温度。沈昭宁清晰地看到,他那双深邃如海、惯常只有威严与沉静的帝王眼眸里,此刻竟迅速弥漫开一层浓重的水汽,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。
“这……这是谁写的?”沈昭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,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,却又觉得荒谬绝伦。
李玄胤缓缓抬起头。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,有深沉的痛楚,有浓烈的追忆,有失而复得的狂喜,最终都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。他反手,紧紧握住了沈昭宁想要抽回的手,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,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心。
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眼睛,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,看进她的灵魂深处。许久,他才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,一字一句,清晰地回答:
“是我。”
沈昭宁瞳孔骤然收缩!真的是他?!
李玄胤握着她的手,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细腻的肌肤,仿佛在确认她的真实存在。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低沉而缓慢,带着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沧桑:
“前世……我本是江南一介寒门书生,姓李,名胤。苦读数载,只为科举。却因一场莫须有的舞弊大案被牵连入狱,严刑拷打,九死一生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,“是你……是前世的你,用沈家的商船,买通狱卒,将我藏在运送丝绸的货箱底层,偷偷带出了死牢……送我离了江南那伤心地……”
沈昭宁的呼吸瞬间停滞!第一世……她确实隐约记得,父亲曾提过帮一个被冤枉的书生脱困,但她当时满心都是顾承砚,并未在意……原来是他!那个在江南码头,被她斥责漕运总督时,站在人群中、满身伤痕却眼神明亮的落魄书生?!
“后来……”李玄胤的声音更加艰涩,带着沉重的悔恨,“阴差阳错,我辗转流离,最终……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。可当我终于有能力寻你时,得到的……却是你被顾承砚毒杀于冷宫的消息!”他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,眼中是刻骨的痛,“我恨!我恨顾承砚!更恨我自己!恨我为何没有早一点……再早一点找到你!恨我为何……听信了那些奸臣的谗言,以为沈家……以为你……”
他哽住,无法再说下去。那些悔恨如同毒蛇,啃噬了他前世最后的岁月。
沈昭宁的心被巨大的震撼填满,看着他眼中真实的痛楚,前世的种种迷雾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。难怪他初见她时眼神那般复杂!难怪他对顾家如此深恶痛绝!原来……因果早已在冥冥中纠缠!
“所以……这一世,你才……”沈昭宁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不。”李玄胤打断她,他抬起另一只手,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,指腹轻轻擦去她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,眼中是失而复得的、近乎虔诚的珍视,“不是‘才’。昭宁,我……我重生了三次。”
沈昭宁彻底怔住!三次?!
“第一次重生,我迫不及待去找你,想阻止你嫁给顾承砚。可那时的你,满心满眼都是他,视我为居心叵测的疯子……我眼睁睁看着你再次跳入火坑……”李玄胤的声音带着不堪回首的痛楚。
“第二次……我隐忍布局,终于在你嫁入顾家前,设法揭露了顾承砚与柳依依的私情,让沈家退了婚。我以为这样就能救你……可退婚的打击和流言蜚语,让你郁郁寡欢,一病不起……最终……还是没能留住你……”
他的声音哽咽了,将脸深深埋进沈昭宁的掌心,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肌肤。
“这一次……是第三次。”他抬起头,通红的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沉如海的爱恋,“我终于明白,有些缘分,等不得,也错不起。什么徐徐图之,什么暗中守护,都是狗屁!我不能再看着你走向既定的悲剧!哪怕用最激烈的方式,哪怕背上强取豪夺的名声,我也要把你牢牢护在我的羽翼之下!我要你活着!好好地活着!站在我身边,共享这太平盛世!”
他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熔岩,滚烫地浇灌在沈昭宁的心上,将她前世今生的冰冷、防备、算计,彻底融化。原来所有的“巧合”,所有的“试探”,所有她看不懂的深沉目光,背后都藏着这样惨烈而执着的三世追寻!
她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,指尖用力到发白。泪水无声地滑落,却不再是悲伤,而是巨大的震撼、释然和一种沉甸甸的、被命运紧紧捆绑的宿命感。
“所以……你才那么急着下旨纳妃?”她带着哭腔问。
李玄胤用力点头,将她紧紧拥入怀中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声音闷闷的,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:“是。我怕……怕再晚一步,又来不及了。昭宁,这一世,我终于……抓住你了。”他吻了吻她的额头,珍重无比,“再也不会放手。”
暖阁内,熏香袅袅,阳光静谧。泛黄的纸条静静躺在锦垫上,上面那句关于江南春茶和塞北胡杨的稚嫩憧憬,在历经三世轮回后,终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梦。窗外的天空,湛蓝如洗,预示着属于他们的、真正的太平岁月。
7 盛世长歌
时光荏苒,如同大运河的水,奔流不息,转眼已是十年。
当年襁褓中啼哭的小太子李珩,已长成一位挺拔俊秀、眉宇间既有母亲沉静又有父亲威严的少年。大楚在他的父皇励精图治和母后于内于外的襄助下,早已一扫前朝积弊,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。
边境安宁,兀良哈部在榷场互市带来的切实利益下,彻底臣服,草原上牛羊成群,牧民脸上洋溢着富足的笑容。海禁大开,万国商船云集于东南沿海各大港口,丝绸、瓷器、茶叶远销海外,换回奇珍异宝和源源不断的白银。沈家商号,在皇后的默许和暗中支持下,不仅恢复了昔日荣光,更借助朝廷之力,将商路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远方,成为连通内陆与海洋、沟通中外的巨擘。
这一年春,江南草长莺飞,桃红柳绿。运河两岸,垂柳依依,碧波荡漾。
一艘并不起眼的青篷官船,缓缓停靠在苏州城最繁华的阊门码头。船身吃水颇深,显然载着不少货物。
船板放下,率先走下的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、气质清贵的少年郎,正是太子李珩。他身后,跟着一位身着素雅湖蓝襦裙、外罩同色薄纱披风的女子。女子身姿窈窕,面容被一顶轻纱帷帽遮掩,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沉静的唇角。正是微服南巡的皇后沈昭宁。
码头上人声鼎沸,千帆竞发。高大的福船、精巧的沙船、奇特的番舶停泊有序,力夫们喊着号子装卸货物,商贾们高声议价,各种口音的官话、方言甚至异邦语言交织在一起,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盛世交响。
沈昭宁撩开帷帽一角,望向这熟悉又陌生的繁华景象。十年前,这里是她梦想的起点,也是她前世命运的转折点。如今,运河依旧,帆影如昨,心境却已沧海桑田。
“娘娘!皇后娘娘!真的是您吗?!”一个苍老激动、带着浓重吴语口音的声音,颤抖着在人群中响起。
沈昭宁循声望去。只见一个须发皆白、背脊佝偻的老船工,正奋力拨开人群,踉跄着向她奔来。他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,眼神却异常明亮,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。
侍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,沈昭宁却轻轻抬手制止。她认出来了,这是当年沈家船队里,资格最老、技术最好的船老大,王伯。前世沈家败落,船队解散,也不知这位老船工流落何方。
王伯扑到近前,隔着侍卫,老泪纵横,扑通一声跪倒在码头的青石板上,声音哽咽:“娘娘!是您!真的是您!小老儿……小老儿做梦都没想到,还能活着见到您!更没想到……更没想到能看到今天!”
他激动得语无伦次,抬起粗糙的手,颤抖地指向运河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、悬挂着各色旗帜的庞大船队,声音因激动而拔高:
“娘娘!您看!您当年在船头说的话,‘商女亦知家国!沈家船队运的不仅是货,更是南北生民的口粮、朝廷赋税的根基!’您还说,要让咱们的船走得更远……您看看!您看看如今!这万国的船都来了!咱们大楚的丝绸、瓷器,都漂洋过海了!您当年说的话……都成真了!真的成真了!娘娘!小老儿……替咱们这些跑船的人,替江南的百姓,谢谢您!谢谢陛下!”他说着,竟是不顾阻拦,砰砰砰地磕起头来。
周围的人群被这动静吸引,渐渐聚拢。当得知眼前这位气质高华的夫人竟是传说中的“活菩萨”皇后娘娘时,人群瞬间沸腾了!欢呼声、赞叹声、感激声如同潮水般涌来!
“皇后娘娘千岁!” “活菩萨娘娘!” “谢娘娘活命之恩!”
沈昭宁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激动叩拜的老船工,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富足、感激和希望的脸庞,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,心潮澎湃,难以自已。她下意识地抬起手,轻轻抚上自己的左腕。
那里,温润的触感传来。一枚水头极佳、通体翠绿、毫无瑕疵的翡翠镯子,正静静地环在她的腕间。这是李玄胤在她正式册封皇后那日,亲手为她戴上的。不再是母亲那支带着暗纹的旧镯,而是御赐之物,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信任。
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镯身。这镯子,曾经是她前世的枷锁,禁锢着她,最终将她拖入深渊。而此刻,它贴着她的肌肤,却只传递着温润的安定。它不再是束缚,而是荣耀的印记,是她浴火重生、与他并肩守护这壮丽山河的见证。
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,越过千帆竞发的运河,投向更辽阔的远方。水天一色,鸥鸟翱翔。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男人低沉而郑重的声音,在封后大典上,在无数个并肩的深夜里,在她心底最深处回响:
“共享山河。”
江风拂面,带着水汽和暖意,吹动了她的帷帽轻纱。沈昭宁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宁静而满足的笑意。这山河壮丽,盛世长歌,终不负她两世挣扎,终不负他三世追寻。
8 番外 1 双生
番外:双生
又是一个安静的午后。昭宁宫的书房里,阳光透过高大的琉璃窗,洒下温暖的光斑。
李玄胤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,批阅着奏折。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帝王,只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沉的威严和成熟气度。他放下朱笔,揉了揉眉心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。
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红木匣子,里面装着一些沈昭宁的旧物——几支素雅的珠花,一方用旧了的绣帕,还有几本她时常翻阅的农书、商经。
他的目光被匣子底层一本泛黄的册子吸引。那是沈昭宁少女时期的诗集,字迹稚嫩,充满了对闺阁之外世界的向往。他记得她曾提过,里面夹着些她从前写下的零碎心思。
带着一丝怀念和好奇,李玄胤轻轻拿起那本诗集,小心地翻开。纸张脆弱,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陈旧的气息。他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或明媚或忧伤的诗句,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翻到中间一页时,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、颜色格外陈旧的纸条,悄然滑落出来,飘落在他的膝头。
李玄胤微微一怔,俯身捡起。纸条比之前发现的那张更为古旧,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。他小心翼翼地展开。
熟悉的、属于沈昭宁前世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:
“若有来生,我不要做沈家嫡女,不要嫁顾承砚,我要做个自由的女子,去看山看水,去看江南的春茶,塞北的雪,大漠的孤烟,海上的明月。”
字里行间,充满了对命运枷锁的挣脱渴望和对广阔天地的无限憧憬。
李玄胤静静地看着这张纸条,看了很久很久。阳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,映出万般柔情与追忆。他想起了江南码头上那个倔强的身影,想起了北境风雪中她单薄却挺立的背影,想起了她站在粮山顶端、如同神祇般的身影,也想起了此刻正在暖阁里教小公主习字、眉目温柔的皇后……
这一世,她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,看遍了这万里河山的壮丽。
许久,李玄胤提起案上的紫毫,蘸饱了墨。他凝视着纸条上那行承载着前世无尽渴望的字迹,然后,在下面空白的边缘,用沉稳而深情的笔触,缓缓添上了一行新的字迹:
“这一世,你做到了。下一世,换我陪你看。”
墨迹在阳光下渐渐干涸。新旧的笔迹,隔着一世的风烟,紧紧依偎在一起,仿佛一个跨越时空的承诺,永恒不渝。
窗外,春光正好,满树海棠开得如火如荼。微风拂过,带来隐约的孩童笑语和悠扬的宫铃声。盛世的长歌,正悠然奏响,绵延不绝。